。century。

　　男人坐在那女孩的肩上有好一陣子了。


　　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無端端地為什麼要坐在她肩上，只是打從他有「啊，我死了」的意識開始，他就一直坐在那女孩肩上了，然後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，他看著女孩所看見的風景，不出聲地。
　　
　　他看著女孩的電腦螢幕空白一片，他看著女孩的書桌凌亂不堪，他看著女孩塞進嘴裡的食物，他看著女孩的眼淚靜靜地默默地從鏡子裡的臉龐滑落，他看著女孩莽莽撞撞地通過馬路，他看著女孩摸索著、試探著通往前方的道路，他看著女孩跌倒再爬起來，他看著女孩楞楞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一整天，他看著女孩眼裡所見的一切，他幾乎要被這個不懂得如何生活的女孩給搞瘋了，「如果我能活著，絕對不會過這樣的生活！」，於是，他開始介入女孩的生活。

　　鬼魂的形體當然是看不見的，所以他一直隱藏得很好。他開始提醒女孩過馬路的時候要停一停，別莽撞無謀地往前衝；他開始不讓女孩發愣的時間太過長久，開始告訴女孩前方的路該怎麼走，告訴女孩該怎麼避開迎面而來的災禍，告訴女孩該怎麼用力呼吸忍住眼淚，然後他發現，原來自己可以活得那麼有價值，對另一個人來說，如此地有價值。

　　女孩覺得肩膀酸痛得要死有好一陣子了，連睡都只能以呼吸當作賭注趴著睡才能舒服一點。就在她已經開始習慣那酸痛時，男人的聲音也開始出現，當他第一次發出聲音時她著實嚇了一跳，傻楞楞地問「你是誰？天使嗎？」，漸漸地，她開始相信男人為她所作的決定，她不再到處碰壁了，不再跌跌撞撞了，不再發愣流淚了，男人陪著她，白天深夜。


　　「我想摸摸你的臉，可以嗎，大衛？」女孩稱男人大衛，她的天使。
　　『妳摸不著的，小孩。』男人稱女孩小孩，他的另一個人生。
　　「我想知道一直幫助我的人到底長什麼樣子，呵呵，你總不可能真的是天使吧？」
　　『我可以一直當妳的天使的，小孩。妳知道的，就這樣一直陪著妳。』
　　「那麼大衛，你喜歡我嗎？我們可以結婚嗎？」
　　『天使跟小孩怎麼結婚呢，傻小孩。』男人多想摸摸女孩的頭，多想自己還活著。
　　女孩楞楞地望著前方，眼神空洞地，望著無止盡的黑暗。
　　
　　「天使會帶小孩上天堂嗎？」女孩一直相信，他是一個愛著自己的男人，人。
　　『天使會讓小孩活得很好。』男人不知道，原來死了心也會痛。
　　「那最後呢？天使會讓小孩上天堂吧？會吧？我想一直一直都跟大衛在一起，一直一直，不去天堂也沒關係了，我跟你一起去哪裡都沒關係。」女孩的眼眶滲出一些些淚。
　　『小孩，我會一直陪著妳的，一直一直。』男人不知道，原來死了也不會忘記怎麼流淚。
　　「大衛，不能摸摸你的臉，那可以牽著我的手嗎？我不想這樣，一直只聽得見你。」
　　男人沒有說話，他緊緊地握著拳，再也無法自已地、徹底地、像自己還活著一樣地，泣不成聲。
　　「大衛不哭，小孩不說了。不要牽手也沒關係，你一直都在就好。」女孩微笑。
　　那個晚上，男人望著女孩睡得香甜的臉（她仍舊趴著睡），暗自揪著心下了一個決定，一個自私而殘忍的決定。
　　
　　
　　穿著制服的男人手上的相機趴擦趴擦地閃著白光，「應該是場意外吧？」一旁提著手提箱的女人以冷靜的口吻說著，『是呀！不太像自殺，沒有遺書，監視器也沒拍到有其他人進出。』「但是，盲女孩自己一個人上樓頂？怎麼都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。」『這就是怪的地方啦！唉，不是我看錯吧？她是微笑著嗎？』男人和女人各自打了個寒顫，草草收拾東西，就離開現場，連處理遺體的人都沒發現，女孩右手手指彎曲的形狀，就像十指交扣地，牽著某個人的左手一般。






--
2007.2.22作
同年五月校內極短篇決選蒙三位評審老師賞眼，獲該文類第一名（但我覺得第二名寫得更好）
2010.1.12微修改。